《笠翁对韵》学习笔记

田满意

一、不以律害意的散对（或言平仄欠协者）

1.【下平·四豪】

    有花有酒应自乐，一丘一壑尽吾豪。

    “花”与“酒”明显破律。若改作“有酒有花”，虽合律，但情趣大跌，由赏花品酒的雅事一变而趋嗜酒好色之嫌。

2.【下平·六麻】

    珊枕半床，月明时梦飞塞外；

    银筝一曲，花落处人在天涯。

    上联中的“塞”处当平却仄，下联中的“天”处当仄却平。由于“塞外”与“天涯”的意象实在是换无可换，因此也只能是拗而不救了。

    值得注意的是，七字句中“梦”与“人”是主语，之前的“月明时”与“花落处”分别是定语，之后的“飞塞外”与“在天涯”分别是谓语+宾语。为此，诗步只可读作2-2-1-2，才能诗味全出——“月明时的梦境里，自己飞向了塞外，（可）身处落花之地的爱人（呀，却更）远在天涯”。网上有人断作骈体的3-4，不但有违律句后三字必须是2-1或1-2的诗步特征，而且致使对句所表之意大谬，即使勉强解作“我在落花的地方，爱人在天涯”，却又违背了此联中出句言我、对句言他的基本架构。

3.【下平·七阳】

    元亨利贞 ，天地一机成化育；

    仁义礼智，圣贤千古立纲常。

    其中，“元亨利贞”乃乾卦之四德，语出《周易》；“仁义礼智”是人之四端，语本《孟子》。两成语由来已久，深入人心，若为合律而强改字序，变为“元利亨贞”对“义仁礼智”等，则古义尽淆面目全非矣！

二、可能抄录失误，造成的三个失对句

    1.【上平·七虞】

    菜蔬对茶荈，苣藤对菖蒲。

    藤，古来读平声téng，用于此处明显失对。我怀疑极有可能误自“勝”字。“苣勝”又作“苰藤”是陆生植物“胡麻”的旧称，因其词义同、字形似、使用僻，以致誊抄生误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2.【上平·九佳】

    携囊佳韵随时贮，荷锄沉酣到处埋。

    下联的“锄”字，仅读平声chú，平仄上既与上联的“囊”字失对，又与本联的“酣”字失替。作为“联对”大家的作者，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考其用典，明显出于魏晋诗人刘伶的故事，《晋书·刘伶传》载：“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由此可知，刘伶使随行之人所扛着的是“锸”而非“锄”。

    锸，一种锹类的掘土工具，挖坑埋士得心应手；锄，即锄头，一种长柄农具，刀身平薄而横装，专用于中耕、除草、疏松植株周围的土壤，其横向为主的施力特点完全不适于纵向挖掘，很难实现刘伶畅饮一死“即挖即埋”的快意心愿。

    从读音上看，现代发chā的“锸”字，古代属入声。用于联中，无论是字义、音调还是典源均无可挑剔。之所以常见古本和流行今本中让从者“荷锄”，估计是早期传抄即误，加之古来“荷锄”意象应用更广、美感更强，而笠翁老先生的原稿又无从寻找，以致后人欲纠无据，只好本着“存阙”的原则，暂容其讹了。

    3.【下平·一先】

    玉树对金屋，或者玉柱对金屋。

    “树”、“柱”，均仄声，明显与“屋”失对。

    能与“金屋”平仄相对的建筑类意象很多，比如玉堂、玉楼、玉桩等。其中玉堂，是玉饰的殿堂；玉楼，既指华丽的楼，也指传说中天帝或神仙的居所；玉桩，或言玉人桩，珍贵难得，饱含上古神秘含义，在妇好墓和凌家滩等处曾有出土。

    笔者推测，当初作者最有可能选用的词组是“玉楼”，因为在广为流传的《长恨歌》中，早就有了“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的成句，借为范例合情合理。而且，在《笠翁对韵·四支》的“金屋闭来，赋乞茂陵题柱笔；玉楼成后，记须昌谷负囊词”联中，“金屋”对“玉楼”已有应用。

    其次是“玉桩”，此假想完全出自对“柱”字字型的倒推，“桩”古作“樁”，简化后才写作近乎“柱”的字型，不知古本中有无“玉樁”字样，如果有，则今本的“柱”极可能是简化后誊录的笔误了。

    至于“玉堂”之说，因与“木”字旁儿支撑特征相左，可能性不是太大了。

    之所以不少人忽略平仄地认可“玉树”对“金屋”，估计是难舍其本体（物）、喻体（人）及相应典故三方面均可完美匹配的优势了。

三、常被误读或错解的关键字词

1.【上平·五微】

    坝上军营，亚父愤心撞玉斗；

    长安酒市，谪仙狂兴典银龟。

    “撞”，普通话中只发去声zhuàng。实际上在古代和现实生活中还有另一个发音，那就是平声cháung，是在已接触的前提下，突然发力把受力的人或物瞬间推向前方的一个动作。此义与常见去声义的最大区别在于，力量爆发前，施力者与受力方已然处于密接状态，看不到普通撞击所必须的发力间距。

    “亚父愤心撞玉斗”，取材于《史记·鸿门宴》“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说的是生气的亚父接过（礼品）玉斗，把它放在地上，拔出佩剑以剑尖抵住后骤然发力前推外甩，玉斗应声飞出，瞬间碰碎。凭啥说是持剑“推甩”而不是“撞击”呢？因为剑非刀、锏等重兵器，其体薄刃利的结构特点决定了使用时必须飘逸轻巧，倘若用于砍剁撞击硬物，极易刃崩身断，无异于自毁。

    所以，真正的爱好者诵读此联时，当读平声。这样，既可领会正确含义 ，又能避免句中“心”字“孤平”所造成的音节缺陷。

2.【上平·八齐】

    按辔徐行，细柳功成劳王敬；

    闻声稍卧，临泾名震止儿啼。

    下联“稍卧”，是说众军马听到大将军郝玭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让、卧倒。“稍”读四声shào，动词，既是让牲畜缓缓后移的口令，又指后移动作的本身。此义，在《古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中虽未收录，但在役使牛、马、驴、骡等畜力耕作、运输的漫长历史上普遍存在着。即使到了机械化的当下，在广大农村的语境里，依然会在恰当时机冲口而出，一听便懂，充满活力。

3.【上平·十二文】

    桂苑秋宵，明月三杯邀曲客；

    松亭夏日，薰风一曲奏桐君。

    “曲”，琅环阁本中作“麴”，其他旧本也作“麯”，均指酿酒的酒母。该字简化之前与戏曲、歌曲、乐曲等的“曲”意无关。那么上联“曲客”，当指“酒客”无疑，稍稍引申一下，解作“酒友”、“酒仙”也未尝不可。但切不可理解为诗人、词家、制曲能手之类。

    “桐君”，黄帝大臣，擅本草，被后世尊为“中药鼻祖”，所居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也被尊为“药祖圣地”。下联大意是夏日朗照的松亭中，抚一首香风里的琴曲，献向恩被万世的华夏药祖。注意，此处的“奏”，是上奏、奏请、献上之意，而非单纯的“演奏”。有人将“桐君”与焦尾琴联系，认为是琴的代称，进而将“奏桐君”解释为弹奏美琴，以至于解析中出现了以人（诗人或李白）对物（古琴）等种种缺陷 ，实为上联“麹”与“曲”字义未加区分所误。

4.【上平·十五删】

    陇树飞来鹦鹉绿，湘筠密处鹧鸪斑。

    “处”，动词，居住意，读三声chǔ而非名词意义上的四声chù。

    此联大意是，陕地树上飞来鹦鹉，鹦鹉全身碧绿，与背景中的葱茏树色极其相匹、协调如一；湖南斑竹林下秘密居住着鹧鸪，鹧鸪胸前密布着珍珠般的白色斑点，像极了四周潇潇竹体上星星点点散布着的湘妃泪斑。

    不少人将“密处”的“处”读作四声，理解为茂密的地方，实在是将工联读成散联了。

5.【下平·七阳】

    贫女幸分东壁影，幽心高卧北窗凉。

    上联取材《战国策》，下联语自陶渊明。其中上联的“影”字，因与下联的形容词“凉”字相对应，所以切不可望文生义当成名词“影子”来解释。应该理解为形容词才恰当，取（贫女每晚都选择共灯姐妹们的最外围，紧贴着东墙根那儿作针线，因此借得余光微弱难稳）“影影绰绰”的意思。

6.【下平·七阳】

    绣阁探春，丽日半笼青镜色；

    水亭醉夏，熏风常透碧筒香。

     “青镜”，是指早春池塘中平如青镜的薄薄的冰面或开化不久的蓝中泛青的水面，而非其它。因为上联取材于古人风俗，描写的是闺秀们清早探春之时，晨曦斜映的宽阔池塘上所呈现的以堤影为界、东半边昏暗西半边靓丽的新奇景色。

    据记载，唐宋时期，都城士女在正月十五收灯后争先至郊外宴游，谓之“探春”。从物候上看，此时正值“河开河不开”的“七九”，天气乍暖还寒，池上冰凌常常是夜冻昼消。乐游者春临池边，目睹丽日之下成冰尽薄透、化水亦清寒的神奇变化，似乎更能联想、感触到春讯涌动的气息。

    上下联分述初春盛夏之情事。其中“绣阁”“探春”“碧筒”等典故，以及“笼”字平声的读音与“笼照”的含义都好查证理解，难点正在此“青镜”二字。一些人撇开比喻义，直解为青铜镜，以致丽日之下的“半笼”与“色”字都失了着落和可解性。

7.【下平·十蒸】

    仁杰姨惭周不仕，王陵母识汉方兴。

    此联，除“周不仕”与“汉方兴”运用了“谓、宾倒置”外，“惭”、“识”字性的正确把控尤为关键。

    “惭”，名词性质。是说狄仁杰的姨母具足“羞惭”之心，所以不让儿子出仕听命于女帝；“识”，是指王陵生母有着超凡“见识”，誓死要求儿子追随刘邦而不可转投项羽，如此一来汉王威名大盛，事业开始真正兴盛起来。

    有些朋友，误将“惭周不仕”的1-1-2节奏，断为2-2，从而认为此联不工，实在是对语意及诗步的曲解。

四、为突出句首意象而故意变换语序的两个对子

1.【下平·五歌】

    轻衫裁夏葛，薄袂剪春罗。

    主语（衣）、宾语（料）颠倒，使句首词汇似有停顿，意象更加突出。使用效果略似于现代文《包身工》中的“粥饭，是不可能的！”。

2.【下平·五歌】

    破头朱泚笏，折齿谢鲲梭。

    典故熟悉的人，一读而知施动者并非字面上的朱沘与谢鲲，而是与朱沘同为唐朝旧臣的段秀实，以及晋代名士谢鲲邻家的高氏女。若采用正常语序“朱沘破头笏，谢鲲折齿梭”，根本出不来“叭”得一下惊现眼前的头破血流、齿断神惊的视觉冲击感。

五、一读难舍、观感极佳的美对

1.【上平·五微】

   举杯邀月饮，骑马踏花归。

   杯与马、月与花， “异属”名词对举，加之流水句特征，彻底打破了寻常对句的机械呆板，活现出灵变多姿的生动美。

2.【上平·十三元】

    陵埋金吐气，田种玉生根。

   “名+动+名+动+名”的词性结构，加之末尾名词，恍惚间又可兼任前两个名词宾语的特殊效果，使全联充满了连环走珠的美感。

3.【上平·十四寒】

    燕出帘边春寂寂，莺闻枕上漏珊珊。

    “燕形”对“莺声”，偏正词组相对，既工又稳。可从整体来看，“燕出帘边”之“出”是主动语，是观察者眼中燕子的主动飞出；“莺闻枕上”之“闻”是被动语，于人是被动的“闻于”枕上，于黄莺而言则又是被他人所闻，真正的听者显然是作为宾语的枕上之人。灵活嵌入的被动对主动成分，使联间生出意外的错综美。

4.【上平·十四寒】

    陌上芳春，弱柳当风披彩线；

    池中清晓，碧荷承露捧玉盘。

    蓄势而发的两个拟人化的比喻句都相当精彩。尤其是动感十足的“披”“捧”二字，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激发效果。就拿“披”字来讲，此字一下，使得多解的“彩线”在“当风”之中顿现多重画面：

    彩线指初春时条条下垂的金色柳丝。虽柳眼欲萌未萌，但条已软色转鲜，一派金黄在迎面的春风中干净利落地披拂轻舞，此其一。

    彩线指仲春时轻附鹅黄柳芽的道道金色垂丝。鹅黄缀亮金，暖意十足随和风前后摇摆，时时开合，此其二。

    彩线指暮春时节金柳上密着了新叶之碧的万条丝绦。碧绿掩金黄，于暖风之中齐刷刷地飘浮甩动，此其三。

    此外，“彩线”尚有一指，即当骄阳悬空、隔柳相望之际，于开合、交错的密丝间偶然可见的，因衍射强光而时时变幻着的那一蓬蓬忽生忽灭、乍长乍短、激射四方的炫目奇彩。在摄像机产生之前，单以文字捕捉记录此妙境难度是相当大的。

    ——诸多美景，涵于一联，真真难得。

5.【上平·十四寒】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上联，视线由眼前惬意的蓝蓝水色逆流而上，一下展向遥远的、背景模糊但水色亮丽、数也数不清的道道山涧，定格于纷纷下落的美妙瞬间。画面尽端突然的上扬下折，平添出苍龙回首般的美感与动态。

    下联，高高的玉山之巅，两峰突起，并插云霄，隐隐雪色令人望而生寒。

6.【下平·二箫】

    雪点寒梅横小院，风吹弱柳覆平桥。

    “寒梅”与“弱柳”，既是其前的宾语，又作其后的主语。兼语的应用，使得全联愈加悦动流畅。

7.【下平·二箫】

    月牖通宵，绛蜡罢时光不减；

    风帘当昼，雕盘停后篆难消。

    蜡烛将尽时，常有光焰猛然跳动，不暗反亮的情况；盘香点完后，余烟淡淡，袅袅盘空，加之微风吹拂，恰似篆笔游走经久不绝。两种难描难画的瞬时美感，被作者寥寥几笔活现联中。

8.【下平·三肴】

    花径风来逢客访，柴扉月到有僧敲。

    前4后3的两个词组中，前组组末动词紧接后组组前动词，前后激发回荡，使得两组原本独立且并不一定相干的动态，自然地融合到一起，生发出耳目一新的妙境。

9.【下平·四豪】

    玉堂花槛晓，金殿月轮高。

    将明与中夜之妙像如在眼前。

10.【下平·四豪】

    石室客来煎雀舌，画堂宾至奉羊羔。

    首先，是名词“雀舌”与“羊羔”本义之外衍生义的绝妙对应。此联中，“雀舌”乃茶名，是以嫩芽焙制的上等茶；“羊羔”是酒名，产自山西。煎茶对奉酒，亦相当工整。

    其次，是“奉”字的妙用。来客坐定，主人随即双手高托奉上美酒，不仅敬意、友情、内在欢悦毕现，而且具足了外在的动感。琅环阁藏本等旧本保留了此“奉”字。今本多改“奉”为“饮”，字面虽工，但深层体会后的美感失矣！

11.【下平·五歌】

    门外雪飞，错认空中飘柳絮；

    岩边瀑响，误疑天半落银河。

    上下联，分别将谢道韫“柳絮才”的典故和诗仙《望庐山瀑布》的意境以全新的视角予以演化，故实中拓出了新意。

12.【下平·七阳】

    僧占名山，云绕茂林藏古殿；

    客栖胜地，风飘落叶响空廊。

    “风飘落叶响空廊”，一读之下，哗啦啦之声回响耳畔。

13.【下平·七阳】

    风起画堂，帘箔影翻青荇沼；

    月斜金井，辘轳声度碧梧墙。

    上联，落脚于纵向、倒影，大体上由动向定；下联，归结到横向、传声，整体上由静而动。迷人风光串起生活美景，出人意表而又真实可亲。惝恍之境令人神往。

14.【下平·十蒸】

    句写穷愁，浣花寄迹传工部；

    诗吟变乱，凝碧伤心叹右丞。

    该联大意是：浣花溪上寄居的行迹、心迹、事迹，均由杜甫诗句得以流传；眼见凝碧宫内反贼安禄山大宴其徒，所用乐工又都是昔日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王维不禁暗中悲叹。

    亮点更见于“句写穷愁”“诗吟变乱”两个四字句：豁然提纲，震聋切境。

15.【下平·十一尤】

    旷野平原，猎士马蹄轻似箭；

    斜风细雨，牧童牛背稳如舟。

    意象千般交错、情感五彩斑斓，读来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