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具匠心的时间结构
——高昌先生组诗《回乡偶记》简评
冯仲平
读高昌先生《回乡偶记》组诗(载《滏漳诗苑》2015年第2期),颇有耳目一新之感。组诗六首均为七言绝句,内容集中,形象鲜明,造语凝炼,韵律和谐,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特别是艺术表现十分新颖,兹就诗人别具匠心的时间处理方式约略谈之。
整组诗来看,贯穿始终的有两套时间结构。从第一首《麦秸垛》到第六首《临行口占》,设置了一个较短周期的时间轮回——从诗人回乡到再次离乡,构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圆圈;而从前五首表明的时间线索看,诗人应当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与贺知章《回乡偶书》所述颇为相似,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时间轮回。两个长度不同的时间轮回,在作品中形成了两套时间结构,从而对漫长的物理时间进行了压缩——弹指一挥间,大半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从少小离家到老来回乡,期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事,发生了多少变化,而诗人只是用“一梦天涯万里回”,就一笔轻轻带过了;与此同时,诗人对瞬间的心理时间进行了拉伸,少小时期留在心底的映像与天涯孤旅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在旧地重回的瞬间实现了影像重合,心中的麦秸垛、笨槐和小伙伴,依稀旧日模样,仿佛心中所记,但是,在无情的时间剥蚀下,其实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家乡的麦秸垛还在,可是自己已经老了;而眼前的麦秸垛,也不复是当年的麦秸垛了,因为“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也;但是,虽然沧海桑田,变化万千,而“笨槐知旧我”,并以其犹如鬓丝般的花朵,表达了对苍老诗人的迎接与同情;小伙伴见面还能相识,但是岁月已经给他们留下了沧桑的痕迹,“归来相看鬓丝苍”,人生如梦,青春不再,但是记忆永存,故“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曾经的存在和友情并未随时间流走,人间真情和无尽乡愁将伴随终生而不会消失。在这个漫长的时间轮回中,体现了乡愁的浓郁深沉和诗人的冷静思索,以及思索之后油然而生的惆怅。
在这个漫长的大的时间轮回中,整组六首诗还蕴含着一个相对短暂的时间轮回,即从回乡到离乡的过程。回乡的原因是什么?自然是乡情的作用,家乡具有一种虽然无形但难以抗拒的力量,紧紧地把远方的游子拉回到身边。屈原《九章·哀郢》有这样的诗句:“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禽鸟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是故,漫长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并不能隔断人与家乡的天然联系,家乡既是出生之地,亦是归宿之地。陶潜《归去来兮辞》有“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之句,既是自然景物的描写,更是诗人心灵的独白——在屈原和陶渊明的时代,污浊的官场逼迫诗人放弃正直之心和纯真之情,只有随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才能获得生存的条件,只有“哺其糟而啜其醨”才有机会实现生命的价值。人类的进化与发展,目标和方向本来是向前和向上的,但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只有向下沉沦和退守田园才能实现,这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巨大悲哀。离乡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物质条件的改善,也许是政治提升的需要,也许是追寻理想的爱情……无论何种具体原因,根本目标都是为了发展而走出家乡。灵魂探索的触角引领着迈向异地的脚步,在漫长的漂泊之后,可能获得了成功,可能遭遇了失败,也可能没有剧烈的改变;于是,也许是一丝微妙的心灵震颤,游子随着乡情、乡思和乡愁的指引,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又见到了家乡的麦秸垛、笨槐和小伙伴,还有早已没有了蝴蝶的荷塘——总之,家乡表面上似曾相识,而骨子里已经改变,最能识别家乡的几种标志性事物,其实都是诗人心中的幻象。于是,再次离乡就是必然的了。在回来和离去之间,形成了表达所需要的艺术张力。
从六首诗的时间顺序看,其中有一条清晰的脉络,由梦回(多少次思念和梦中回乡,即时刻放不下的“望乡心”)到真回,由寻觅(心中的也是眼前的麦秸垛、笨槐、小伙伴、菜市街与荷塘等一系列意象)到回味(“小立街头”、“荷塘小立”,)和离去的过程。从情感的性质看,第一首表达的是由衷的喜悦,从魂牵梦萦的思念,到天涯万里的奔波,再到风吹苍发的急迫,终于看到了家乡的麦秸垛,诗云:“一梦天涯万里回,风吹苍发漫相催。望乡心是麦秸垛,老栅栏边堆几堆。”诗人悬着的一颗心,在看到麦秸垛的那一刻欣然放下了——故乡还是如此亲切!但接着一转,《笨槐》出现了:“故乡翻觉在他乡,不见当年老院墙。只有笨槐知旧我,花开犹似鬓丝苍。”除了麦秸垛和笨槐还在,家乡的其他景象已经发生了剧烈变化:先看旧时的《小伙伴》:“湖海飘零偷一闲,归来相看鬓毛斑。纷纷往事翻如梦,榆树梢头月半弯。”“翻如梦”一语,道出了诗人的内心感受,眼前的景物仿佛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可以理解为“往事如梦”,同时也可以理解为“眼前如梦”,漫长的时间迁流与辽阔的空间隔绝,使一切都改变了面目。《菜市街》已经不复原来的模样,甚至连最亲切的“乡音”,也需要“小立街头”仔细辨别而不敢贸然相认。再看那旧时熟悉的荷塘:“老荷撑起老时光,多少深情已泛黄。枯叶横斜寒瓣仄,当年蝴蝶去何方?”“深情已泛黄”,“枯叶横斜”,寒瓣凋谢,蝴蝶也不知去了何方。诗人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喜悦之中交织着些许的失落和惆怅……
然而,离去是必然的。因为这次的回乡是“湖海飘零偷一闲”,不可能久住的。那么我们来看作者的《临行口占》:“竹杖芒鞋又远程,皎然明月印平生。江湖惯看风波骤,谁惜心头一脉清。”当代德国著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评析荷尔德林作品时提出了“诗意地栖居”的思想,在技术引领导致物质膨胀的生存境遇中,人日益失去了涵咏和优游的空间,外面江湖水深,家乡意绪茫然,何处才是安身立命的家园?唯有诗,唯有艺术,唯有珍惜心中那美丽的梦幻和那一脉纯真的清泉。曾经的时间已经凝定为诗行,当下的时间是思维中的迁流,而将来的时间正在潜意识中孕育……
高昌 河北辛集人,祖籍晋州周家庄乡北捏盘。曾在文化月刊工作,任执行主编。中国作协会员。现任中国文化报理论部主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杂志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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