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格拗救的口诀
——兼驳“一三五不论 二四六分明”
毕振东
王力《汉语诗律学》云:“谈律诗必须兼谈拗救,这等于法律上的‘但书’;‘但书’应认为法律的一部分,并非法律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唯有掌握正格与变格两种准则,方能随意驾驭平仄格律,做个获得自由的诗人。变格的绝妙技巧,即为拗救。拗救,分本句自救与对句相救、一般拗救与特殊拗救两类。拗而能救,便不为“病”。所谓拗救,就是调整平仄位置,既要合律,又要合意,声意契合。拗救是有规可循的,围绕一个“位”字,可以概归五句口诀:
(1)本句隔位救。即指五言一拗三救,七言一拗三救或三拗五救的一般拗救形式。譬如,高适《别韦五》“欲归翻旅游”,不仅一拗三救,而且避免孤平。又如苏轼《新城道中》“溪水自摇沙水清”,便是一拗三救与三拗五救并用,非但救拗,而且避免孤平。杜甫《至后》“远在剑南思洛阳”,其中三字“剑”,是一个专用名词很难改动,迫使五字该仄而平,换个“思”字,结果避免拗句与孤平“双劫”。
(2)本句换位救。即指五言四拗三救、七言六拗五救互换平仄位置的一种特殊拗救形式。因为,五言四字七言六字皆属重音节,如实行平仄互换,不合“二四六”分明的口诀。但是,先贤并未墨守口诀,而是坚守“声必从意”。如王维《奉和圣制》“言陪柏梁宴”;李白《过崔八丈水亭》“檐飞宛溪水”;白居易《百花亭晚望》“日色悠扬映山尽”;杨万里《辛亥元日送张德茂》“待把衣冠挂神武”,这种互换位置的句式,尤其适合绝句第三句律诗第七句,往往形成一种跌宕顿挫、铿锵有力的高古格调。
(3)对句同位救。即指五七言,除二字与句脚不可拗外,其余均可在同一位置,出句该平而仄,对句则该仄而平,形成上下同位平仄相救。单字同位相救,为一般拗救;双字同位相救,为特殊拗救。如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杜甫《送远》“带甲满天地,胡为君送行”;苏轼《正月二十六日偶与数客野步》“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烘空红拂桑”;陆游《上虞逆旅见旧题岁月感怀》“青山缺处日初上,孤店开时莺乱啼”,皆是单字同位一般拗救。又如,碧岑《插春》“叶茂绿沃圃,花繁气香人”,即是双字同位特殊拗救。
还有一种特少的同位拗救,即五言出句三字应平而仄,对句三字应仄而平;七言出句五字应平而仄,对句五字应仄而平。如韦应物《简卢陟》“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王维《酌酒与裴迪》“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虽然形成“三仄”对“三平”,却符合“双拗相抵,互救归正”的原理。
(4)对句前位救。即指五言出句四拗,对句三救;七言出句六拗,对句五救。这是违背常格的特殊形式的对句相救。如杜甫《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刘敞《独行》“野兴易独往,春愁无定端”;杜牧《江南春绝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因此,王力先生说:“有些诗人有时候不甘受律句平仄的拘束,或故意求取高古的格调,也喜欢在节奏点上用拗”。
(5)互补双位救。即指本句自救与对句相救、一般拗救与特殊拗救相结合的高级拗救形式。如王维《归嵩山作》“流水如有意,莫禽相与还”;李白《自遣》“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皆是出句四拗,对句三救;对句一拗,隔位三救。如陆游《夜泊水村》“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方岳《梦寻梅》“马蹄踏雪六七里,山觜有梅三四花”,皆是出句六拗,对句五救;对句三拗,隔位五救。也就是说,只把对句三字或五字由仄换平,即能“对句前位救”与“本句隔位救”并用,形成“一平双位救”,既救出句大拗,又救对句孤平,实在十分精彩。
那么,拗救口诀与作诗口诀有何区别呢?不妨,先以“三大避忌”为准,弄清比较安全与比较危险的句型。在仄收绝句4个平仄句型中,唯有一个比较安全句型,即“仄仄平平仄”与“平平仄仄平平仄”;易出孤平的句型,即“平平仄仄平”与“仄仄平平仄仄平”;易出三仄尾的句型,即“平平平仄仄”与“仄仄平平平仄仄”;
易出三平尾的句型,即“仄仄仄平平”与“平平仄仄仄平平”。
在这三个比较危险的句型,唐朝诗佛王维、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诗坛大佬,应用《切韵指南》作诗口诀,写出孤平、三仄尾、三平尾的诗句,均在“一三五不论”的部位。譬如,王维“老来懒赋诗”,李白“霈然德泽开”,杜甫“夜深露气清”,李颀“百岁老翁不种田”,皆属孤平格。杜甫“幸因腐草出”,王维“朝罢须裁五色诏”皆属三仄格。杜甫“漠漠秋云低”,张谓“将军帐下来从容”,皆属三平格。
作诗口诀第一句,强调“一三五”位置平仄容变,允许松绑,平仄不拘。但是,只知“不论”,不知“避忌”,不具一般拗救功能。例如,刘长卿“五陵远客归”,一拗三不救;李颀“百岁老翁不种田”,三拗五不救,结果形成孤平。李白“古人不唾井”,杜甫“梅花欲开不自觉”,均在第三字与第五字不避三仄尾。李白“平虏将军归”,杜甫“主人为卜林塘幽”,均在第三字与第五字不避三平尾。这种“只要一三五不论,不要三大避忌”的口诀,非但不能救拗,反而生拗,滋生“三不避忌”,使唐诗蒙受不白之冤,甚至使诗佛、诗仙、诗圣,也都陷入窘境。
作诗口诀第二句,强调“二四六”位置平仄求正,束身坚守,平仄不变。这种单一模式,违背“声必从意”的创作规律。诗魔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出句重音节第四字“不”拗了。照此规定,应该违律斩草除根,实际却成千古传颂的名句。这种”滋拗害义”的口诀,过于单调死板,不足为变格准则。
相反,拗救口诀却没那么天真。既有本句自救的“隔位救”与“换位救”,又有对句相救的“同位救”与“前位救”,还有本句自救与对句相救互补的“双位救”,可谓摆脱平仄束缚的“拗救大全”。譬如,王安石“纵横一川水”;苏轼“日脚穿云射州影”,均是“一”与“川”、“射”与“州”互换平仄位置,称其“本句换位救”。杜甫“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翳翳陂路静,交交圆屋深”,均是出句四拗,对句三救,称其“对句前位救”。黄庭坚 “舞阳去叶纔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陆游“宦游何啻路九折,归卧恨无山万重”,均是出句六拗,对句五救;对句三拗,隔位五救,形成“对句前位救”与”本句隔位救”相结合的“双位救”。这种绝妙的拗救,让诗人冲出“二四六分明”的囚笼,由忍受平仄任其摆布的“诗奴”,变成随意驾驭平仄的“诗主”。这,正是拗救口诀的精明所在。
相反,作诗口诀失势的症结所在,既成“三不避忌”的保护伞,又成“因声害意”的紧箍咒。正如,明清诗律学家王夫之《姜斋诗话》所云:“‘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不可恃为要点。”意思是说,不可视为作诗法典。唯有拗救口诀,能够击碎保护伞,摘掉紧箍咒,准确调控平仄位置,使其声意契合,变成自由驾驭平仄的变格准则,当与正格准则同等重要。因此,拗救口诀理所当然地取代丧失作诗口诀资格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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