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意象在古典格律诗词中的组合运用
作者：薛维敏
诗的意象组合是诗词创作中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诗人作诗首先要有“意象”，而“意象”是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千姿百态的景物和情感，来源于景物对心理的刺激和心理对景物的感受，这就是所说的“触景生情”或者说由所生的“情”而找到的适合的“景”。这“景”与“情”的相融合，而成为“意象”，并以意象组合的艺术手法来表达诗人独特的艺术境界与复杂的内心感受。
古典诗词意象组合方式多种多样，其基本类型可分为横向组合、纵向组合、错综组合和重叠组合等四种。
一、横向组合。即以空间的移动来组合意象。意象间的关系是并列的、互补的。诗词中的对仗句都是并列的意象。
杜甫《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人采用了意象并列组合的艺术手法，同时从多角度描绘了一副色彩明快而又富有生命气息的立体春景图。第一句写初春的景物（近景），第二句写空中的远景，第三句横向展开特写远处积在高山上而未消融的雪，第四句又特写近处停泊在河埠上的船只，这四句诗的意象，经诗人的艺术组合，有色有音，有动有静，景物准确、明快，对比鲜明，生动的表达了诗人对无限明媚春光的喜悦之情。
二、纵向组合。即以时间的移动或感情上的承接关系来组合意象。表现的是感情的纵向运动，有较强的叙述性、流动性。
李白《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诗人按照时间移动来组合意象，第一、二句只是一简要的先后地叙述，便把读者带入了一个特定的境界里。“生白露”与“夜久”相对应说明只有夜久才能有白露生，只有夜深在台阶上站久了，脚上的罗袜才能被寒露湿透。当她有感阶寒露冷难忍时，才想回室安睡，接着，从放下的帘子外又透进了月光，更引得她对月凝望。这月之玲珑，人之幽怨，重新产生了许多想象。描写了一位难以入寐的女子，秋天深夜对月痴望，情浓怨深的情景。
横向组合与纵向组合的区别是明显的。下面以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和贺铸《青玉案》为例，再略作说明。
李煜在《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写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贺铸在《青玉案》中写道：“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两句词在意境组合手法的相同之处是把抽象的情感之“愁”具体形象化，同样用生活中真实存在的意象组合来比喻“愁”。而不同之处在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用“一江春水”这一意象来喻思念故国之痛，寓意深远，给人印象深刻，震撼强烈。这是运用了纵向组合的方法，即以时间的移动或感情上的承接关系来组合意象，表现了感情的纵向运动。“一江”，有盈满之意，春天冰雪消融，江河水量最大，一江春水东流，前浪后浪层层叠叠，犹如词人的愁有增无减，无休无止。以江水之无穷来表现愁之日增。
而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则运用了横向组合，词人连用了“烟草、风絮、梅雨”三个意象来描述他在一次刻骨铭心的偶遇后心中滋生的愁绪。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烟草”连天，“风絮”满城，“梅雨”连绵的江南暮春时节的烟雨迷蒙图。作者写景由近及远，从“一川”到“满城”，视野逐渐开阔，以空间的移动来组合意象，真切地表现出词人失意、迷茫、凄苦的内心世界。
三、错综式组合。这种组合有两种基本情况，即较简单地交叉和较复杂的意象结构的错落交织。
简单的交叉是指用较少的字使意象的组合更紧密表达更多的内容。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中的第一句“月”和“关”两个意象从字面上看是分属秦、汉，但在内涵上是合指的，即“秦时明月秦时关，汉时明月汉时关。”省掉了七个字。古人写边塞诗，常突出“明月”和“雄关”这最富有边塞特征的景物。“月”、“关”这个广阔的空间意象与“秦”、“汉”这个绵远的时间意象融汇交织，既拓展了诗的空间范围，也给读者创造了更为广阔的想象余地。这其实就是古诗文中互文见义的一种修辞手法。《江南逢李龟年》中“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其中“见”与“闻”互补见义。即“（当年我）常在岐王与崔九的住宅里见到你并听到你的歌声”，并非在岐王宅只见人而不闻歌；也并非在崔九堂只闻歌而不见人。再如：“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古诗十九首》）其上句省去了“皎皎”，下句省去了“迢迢”，既“迢迢”不仅指牵牛星，亦指河汉女，“皎皎”不仅指河汉女，亦指牵牛星。两词互文见义。
错综是破除意象组合的单调，有意造成意象结构的错落，最常用的手法是句子成分的倒置。如司空曙《鲜于秋林园》“远山芳草外，流水落花中。”诗人为了使上下句构成工整的对偶有意的改变了“落花流水”的词序结构。还有一种隔句错综的结构。
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
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
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
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
首句写楚江“雨”，次句由建业钟声写“暮”，三句写帆因“雨”而重，四句写鸟因“暮”而迟，五句海门深不见写“暮”，六句远树含滋又是写“雨”，七句写相送之情如“暮”色之无限，末句以泪如“雨”下作结。全诗一句写“雨”，一句写“暮”，两两相交，意象错综成篇。
古典诗词不太注重诗句之间的逻辑顺序，而是经常运用意象的并列和叠加，表达出含蓄丰富的情感内涵，表现为全部用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经过选择性的组合，巧妙的排列在一起，构成生动可感的图像，用以烘托气氛，表达情感。诗词中这种意象的组合或跳跃，“语不接而意接”，有人称这种表达方式为“列锦”。由于诗句高度浓缩最大限度地增强了诗词中意象的密度和诗句的表现力；不仅使诗词中的意象鲜明突出、包蕴丰富，而且还为读者提供了联想和想象的广阔天地和咀嚼回味的余地。
在流传的名篇：“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中“烟村”、“人家”、“亭台”、“鲜花”既各自独立成景，又共同构成一幅田园风光图，创造出淡雅优美的意境。
李商隐的无题诗的意象虽然部分是并列的，或曰横向的，但多数意象组合是错综跳跃的，不受现实生活中时空与因果顺序限制的，这种意象转换跳跃造成诗境的省略和间隔，但在深层意义上，意象之间仍是互相勾连的，这种“象断而意连”，却很好地展现了诗人心理负荷的沉重。我们看到在李商隐的无题诗中，诗人心灵受到外界某些触动时，形形色色的心象若隐若现时，不仅没有给我们留下意象的“空白”印象，反而使意象的密度大大增加了。如他的《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意象和句子之间的情绪跳跃都很大，若作叙事看，真乃匪夷所思，但处在迷茫失落之中，人的内心就有可能出现类似意乱情迷的心象与幻觉。李商隐的每一首无题诗都是物象和心灵的叠加，这种心绪、心象反映在意象上，令人感到凄迷，有如孤鸿之悲。
四、重叠式组合。在一般情况下，一个语词只代表一个意象，而在这种重叠式的组合里，一个语词可以表示不同的意象，一个意象也往往可以由不同的语词来表示。
杜甫《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此诗运用拟人的手法，细腻而生动地描绘了草堂四周春夜雨景。“春雨”是全诗的中心意象。第二联以听觉意象写好雨无声地滋润着春天的万物。第三联进一步由视觉意象写出了整个雨夜的空间景象。尾联是诗人的想象：雨后春意盎然，锦官城更加美好。全诗由内到外，由近及远，由听觉至视觉，由黑夜到天明，层层递进，形成一种不同层次重叠的意像组合。
杜甫的《旅夜抒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这首诗既写旅途风情，更感伤老年多病、漂泊无依的心境。诗眼在“独夜舟”这三字上，其余全属烘托。前两句五个意象的重叠，勾画了这样一个境界：河上孤零零的泊着一只小船，桅杆高耸；岸上只见小草，不见人家，一片冷寂，在星空低垂，原野辽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的境遇中，一叶小舟显得何等渺小与孤单，它的命运可以说听凭大自然的摆布；而奔流的江水更使得诗人联想到时光的迅速流逝---这小舟的命运正是诗人命运的真实写照。
意象叠加，还表现为一个意象叠加在另一个意象之上。它实质上是一种隐喻,由于喻体与本体之间省去了联系词,故而两个具体意象就叠加在一起了。读者必须摆脱常规的思维进行跳跃式联想、想象,才能找到意象间的微妙联系。
《诗经》中《关雎》一章的开头，将"关关雎鸠"叠加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上，即用"不停鸣叫的关雎鸟"来比喻"君子对淑女的爱慕和追求"。
《文心雕龙·隐秀》中说：“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意。朱光潜先生在《无言之美》一文中曾说：“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语言可以传达，一经语言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诗家往往不满足于“直致所得，以格自奇”，还要追求更高的境界，追求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方能得其神妙，情感的无限真实性与物象的无限延伸性，必然会产生品味不尽的意象韵旨。而这些诸如意象的横向组合、纵向组合、错综式组合、重叠式组合等等，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产生的。我们只有对这些意象的不同组合有较好的把握，才能更好地学习和理解古典诗词，以至于在我们创作诗词时自觉地把握它，灵活地运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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