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教授与诗词
秋 枫
春的消息已绽出枝头的嫩绿,在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23号院叶嘉莹教授的祖居,我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这位著作等身蜚声中外的诗词教育家。
这是一位典型的知识女性形象,清癯的面容蕴藏着岁月的坎坷和丰厚的学养,花白的头发仍浓密飘逸: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健谈并时见风趣,给人一种亲切慈祥之感。从外表根本看不出眼前这位女词家已逾古稀之年,由此不禁令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让老年人变得年轻,让年轻人变得老成,这,就是诗的魔力。”
寒喧之后,在温馨和谐的交谈中,我得到了一次直接的感发和教育。叶教授1924年生于北平,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后留校任教,开始了她的古典诗词教学生涯。后来去台湾任教。1966年,赴美,先后在密西根大学及哈佛大学讲中国古典诗词。1969年转加拿大哥伦轮比亚大学任终身教授,1991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退休后除勤于诗词的研究和著述外,更以古稀之身往来奔波于大洋两岸,先后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二十多家高校讲学。1993年接受南开邀聘,创办“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并任所长至今。
一
我钦敬叶教授在古典文学尤其在古诗词方面造诣的高深。
叶教授对古典诗词入道颇早,小时候就对诗词有着浓厚的兴趣。记得前几年在光明日报上读到一篇题为《女词人和她家的四合大院》的文章,写的是半个多世纪前叶嘉莹故居那种“宁静、安祥、闲适的气氛”,那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作者认为,“中国诗词的某些感受是和中国旧时传统生活的感受分不开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雨打梨花深闭门’、‘更无人处帘垂地’,这种种意境,只有在当年宁静的四合院里才能感悟到。”文章写的很美。作者认为,“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在这种气氛中熏陶形成的”。
作者说得不错,叶嘉莹从小就在这个充满诗词气氛的四合院里开始了她的学习,八岁读《论语》和唐诗,十一岁时就已开始了诗词创作。有的作品至今还记得:“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这是写四合院里的秋天,花草凋零,只有一丛竹子青翠依旧;“一庭榴火太披猖,布谷声中艾叶长。初夏心情无可说,隔帘唯爱枣花香。”这是写四合院里榴花与枣花盛开的初夏。这些都还能见到那个古老的四合院对她的熏陶和影响。青年时期在辅仁大学就读,深得业师顾羡季先生(别号驼庵)的器重和激赏,毕业后做为顾先生的得意门生留校,专事古典诗词教学。此后50多年的漫长人生中,她一直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和研究,培养了大批研究生,有《迦陵论词丛稿》等十几部学术专著行世,很多艺术成果和理论观点在海内外影响极大。记得前几年读过她的一组论词绝句,印象颇深,所论都是针对人们习以为常的认识另辟新畦,独抒己见,如论李煜:“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沉酣痛亦深。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论柳永:“总被后人称腻柳,岂知词境拓东坡。”论苏轼:“莫道先生疏格律,行云流水见高风。”见解都很精辟而独特。
实事求事地说,象叶嘉莹教授这样毕生研治诗词不辍,达到如此精湛的水平,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我们有些人虽然从事诗词事业时间也很长,但在国内毕竟多次为一些政治运动所扰。须知1966年我们开始文化浩劫时,叶教授已在美国密西根大学专事中国古典诗词的教学和研究了。
二
我钦敬叶嘉莹教授孜孜不倦,倾毕生心血为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所表现的爱国精神。
1948年叶教授随丈夫去台湾,她的老师顾羡季先生赋诗赠别:“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将他的得意门生比为庄子《逍遥游》中的鹏鸟,希望她把中华传统文化的薪火传到南方。从此叶教授念念不忘老师的嘱托,无论在台湾,还是后来到美国、加拿大,她都全力从事祖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弘扬工作。这期间也虽屡经挫折磨难,但“传法”之情不减。比如在台湾时,丈夫因思想问题遭军方逮捕,无端囚禁达四年之久,她本人也一度被拘禁,其后竟至无家无业,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在人家的走廊上打地铺过日子,物质生活和精神感情都饱受摧残,是诗词支持她走过忧患;年过半百之后,两个女儿都已出嫁,本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可是七六年春天,长女与女婿竟遭车祸同时罹难,令她痛不欲生,把自已关在家中不见任何人。“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在这段恶梦般的日子里,她只以诗疗伤,使悲痛得以抒发和缓解;去北美前,她在台湾三所大学教七门课程,且患有气喘病,白天听她课的莘莘学子决不会想到她夜间气喘的病痛。说来也怪,严重的气喘病折腾得她已瘦得不足一百磅,而一上讲台,敏感的气喘病竟脱然而去。
叶嘉莹多年来一直盼望能用祖国的语言来讲授自已喜爱的诗词,渴望那种可以任意发挥的潇洒自得之乐。而在海外文化不同的国家用异国语言讲授中国古典诗歌,总有一种失根的感觉。这个愿望直到在国家实行改革开放的1979年才得以实现。当她面对坐满教室来听课的同学时,当她用自己的母语挥洒自如地讲授自己平生挚爱的古典诗歌时,她难抑欣喜之情。这正是她多年梦寐以求的呵,她仿佛看到恩师顾羡季先生在天之灵的微笑。有一次在南开大学讲课,学生们坐满教室,并且增加桌椅从教室门口一直排到讲台。白天讲不完,把课程排到夜晚,直到熄灯号响过才能下课。她激动的将此写入诗中,表现了她由衷的欣慰:“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忘,直到深宵夜角吹。”1979年第一次回国讲学时曾写一首绝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是“乡根”促使她回国。她把教授诗词做为报国之计。她对祖国的爱,从某种角度说是源于对古典诗词的挚爱,是对炎黄文化的挚爱。正是这种强烈爱国思想的支使,她放弃西方的优裕生活,以古稀之身穿梭奔波于天南地北传经布道;正是这种强烈爱国思想的支使,她拿出自已的退休金在南开大学设立奖学金以鼓励和奖掖学习中国文学弘扬民族文化的优秀师生;正是这种强烈爱国思想的支使,她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从世界文化的角度审视、研究中国文学,以进一步弘扬中国文化优秀传统,促进中处文学与文化交流。在她一片赤诚的报国之心的感召下,旅居加拿大的华侨实业家蔡章阁先生捐资四百多万,用以襄助研究所教学楼的建设。目前此楼已经建成,并且与叶先生协议将研究所改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以期更大力的推广中华文化。还是这种强烈的爱国思想的支使,叶教授近年提出在幼儿园和小学增设“古诗唱游”科目,以吟诵和游戏的方式带领孩子们学习古诗,使她们从小就了解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提高他们的品质,培养他们的爱国感情。为推广这个理想,她与人合编幼学古诗精选《与古诗交朋友》,亲自吟唱并制成录音带出版发行。为在更大范围内推广普及,她还专门给江泽民总书记写信:“我现在已是年逾古稀之人,目前别无所求,只盼望有生之余年,还能够为我所爱的祖国以及古诗中所体现的优秀中华文化,做出最后一点贡献。”赤子之心,拳拳切切,令人为之动容。据悉此信已获江总书记批示,国家教育部已着手编写中小学诗歌教材。更是这种强烈爱国思想支使,叶教授决定筹建中华古典文化国际交流中心,此议已获南开大学和蔡章阁先生的支持。叶教授谈到这里时,我已被她这种强烈的爱国精神感动得几乎不能自持,禁不住在心里大声问:“叶教授,你还有什么?!”是呵,为弘扬中华文化,她把自已一生的心血、养老金乃至祖居都奉献出来了。相对于我们中有的人出了点名就忙于利用自已的那点名气巧立名目八方敛财,叶嘉莹教授这种精神就更加显得高尚。
面对叶嘉莹教授,除了由衷的景仰之外,我还联想到许多……
八十年代中期,叶教授回国讲学,发现修习古典文学的学生出现下滑现象,她虽感忧虑,但她认为这只是人们竞相追求物利所导致的一种暂时现象,人们最终还会回到精神文化方面的追求。在她的一首七律中表现了这种信心,“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在另外一首《蝶花恋》词中也写道:“消息故园春意晚,花期日日心头算。”如今可以说花期已至,上上下下大都认识到了弘扬祖国优秀传统文化对于陶冶情操、提高修养,培养爱国主义思想的重要性。全国各省市都相继建起了诗词组织,“让诗词走进校园”的全国研讨会也已开过。但所有这些,也还仅仅是开始,大量的实际工作还在后头。比如,叶嘉莹教授因研究中国古典诗词而荣获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的荣誉,而国内至今还没有谁因从事诗词教学和研究而获此殊荣;叶嘉莹教授用自已的退休金设立奖学金,用以鼓励优秀学子,而国内至今还没听说设过此类专项奖励;叶嘉莹教授创办研究所,因其隆望和特殊贡献而出任所长,而国内那么多的文化单位乃至文化领导部门,有多少人的任用考虑到其文化方面和实际水平?这些,是否说明我们目前对这方面的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
“祝取重番花事好。”“花期”既至,只要风雨调和,就一定会满园盛开。最后以日前赠给叶嘉莹教授的一首小诗来作结:“诗名驰海宇,德望仰高山。去国播薪火,寻根报故关。传经输五内,掖后散千锾。济济儒林里,谁堪伯仲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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